只要种子不死 不怕花果凋零(评论员随笔)
李 拯
只要心底留着这份温情,我们就不会是彼此失联的沙粒,而是蕴含着所有可能性的种子
前两天与一位朋友聊天,他正为办婚礼左右为难:在农村老家办吧,都是父辈的亲戚,嫌折腾;在北京办吧,小夫妻俩都是从外地高考来京,没多少亲朋好友,意思不大。婚礼的两难,折射出深层的撕扯:故土的情感脐带慢慢剪断,城市的社交网络尚未建立。
朋友的纠结,也是生长于农村城镇、却扎根于“北上广”等城市的青年的普遍困惑。从跳上离乡火车的那天起,人生就像一粒沙子飘进城市的沙漠,面临着——“原子化生存”。
这一群体就像漂流瓶,标注着江河奔腾的大势所趋。2亿多流动人口背井离乡,“回不去的故乡,融不进的城市”,阖家团圆只是过年仅有的奢侈;城镇化加速推进,农民住进了商品房,邻里的守望相助被门对门的冷漠取而代之,整个社会正在急速地原子化、个体化。现代化喷薄而出的热量,将社会结构的有机土壤烘干成无数沙粒,然后将它们洒向未知的远方。
然而,纵然形单影只,也渴望心灵陪伴。“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诗经》中的这句诗传唱千载,表达着人们内心深处对“陪伴”的渴望。“社会性”是人的基本诉求,社会交往之于人,犹如空气与水之于生命,须臾不可或缺。你看,从传统的社会网络中脱离出来的个体,正在以更加现代的方式彼此相连。
网络普及,构筑起人类有史以来最年轻、最广阔的聚居社区,人们在这里拍砖、转帖、点赞,俨然过上了“新集体生活”;城市社团、民间组织、志愿行动等方兴未艾,陌生人凭借共同的兴趣爱好走到一起,彼此合作并相濡以沫;甚至是备受争议的“广场舞大妈”,如果从社会交往的视角来看,何尝不是一种全新的公共生活?所有这些横向的、纵向的、长期的、偶然的连接,都是心理诉求的表达:社会越是“原子化”,人们越是渴望社会交往。
“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越来越多的人只身闯入城市,在享受自由的同时也饱尝寂寞。近年来,“社群主义”思潮异军突起,心理基础就在于此。如果从这个视角来观察,中国的现代化将表现为两种社会流动:一种是每天都在发生的变化,传统的熟人社会将逐步瓦解,“传统人”蜕变为原子化、个体化的“现代人”;另一种是正在降临的挑战,如何建构现代性的社会交往、社会组织,来安放“现代人”的心灵孤独?社会关系的解构与建构,正是一体两面。
曾被这样的场景感动良久: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虽已十室九空,但每逢大年初一,无论是公务员、企业家,还是打工仔、个体户,村子里走出去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赶到老屋前后,在农历新年的第一天握手寒暄、互相拜年,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年龄更大的老人面前自称“孩子”。这种情感纽带,来自记忆无法追溯的远古,来自血液里流淌着的某种神秘的共同体意识。虽然短暂相聚之后又是各走天涯,但只要心底留着这份温情,我们就不会是彼此失联的沙粒,而是蕴含着所有可能性的种子,一旦有阳光雨露,就能长成相互依偎的丛林。
只要种子不死,不怕花果凋零。
《 人民日报 》( 2015年03月20日 05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