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声,在想象力边缘突围(谈艺录)
李智勇
闲来无事,读到一篇文章,作者谈自己一次听相声的经历:看演员学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京津街头各种行当的叫卖吆喝、学某地农村过年的习俗、学旧社会“拉洋片”,觉得挺失望,他更希望相声能反映当下生活,担心这门艺术直奔博物馆而去,失去生命力。
学叫卖、拉洋片、卖估衣,都是传统相声中的名段,当然有价值,应该继承;然而,如果表演场中只剩下这些,对相声的发展当然不是好事。十几年前就有从业者疾呼:相声餐桌要琳琅满目,不能老上拍黄瓜!
总体上说,相声的新人新作还是不断涌出的。只不过,相对于观众日益增长的需求来说,新作品推出的速度、数量、质量,都还有提升空间。阻碍新作频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观众认知的升级。观众终日吸纳大量的信息,见多识广,包袱的“半衰期”大为缩短,还垫高了创作的门槛。
如何应对观众认知水准升级带来的创作困难呢?那就必须做好创作方法论上的升级。
相声想象力的根基在于对真实生活的洞察。把握时代脉搏,回应百姓关切,作品的创新性就搭上了一班高速列车。如果和生活永远两张皮,点缀式地使用俩流行词汇,那就会使创新之花枯萎。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首届相声小品大赛上涌现的新作中,北京市公安干警孙静、张超表演的《接电话》,对社会上有些人大事小事滥打110、挤占有限警力的荒谬行为进行了场景化,笑完之后,引人思索;相声名家杨少华、杨议父子的现挂精彩、犀利,针砭时弊,赢得全场热烈掌声……
相声的想象力还必须对素材进行深入挖掘,突破常规,进行极化的头脑风暴。犹如挖矿,便于开采的浅层矿区开采尽了,就必须深入挖掘,开拓新的矿脉,才能有得。
康德在谈幽默时说过一个定义:幽默即观众持续紧张的预期的忽然消失。这可以说是对幽默形式精当的概括。“预期/落空”结构是包袱的最核心结构。如何实现“神转折”?谐音、双关、落差、错位,是常用手段。但是,在信息海量的今天,简单常用,就意味着容易被观众提前猜中。幽默,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智力竞赛,演员要比观众领先一点点才行。
以上海品欢相声会馆推送的金岩、马春然的《三把斧头》为例,作品以两个人搬演民间传说河神赠斧为框架展开。创作者围绕“什么样的斧子掉河里了”这个点,展开充分想象,不断深入挖掘,直至掘地见泉:钻石斧子?这是一个讹人的场景,可以批判“碰瓷儿”现象;三万六千斤的铁斧子?这是神话场景,孙悟空闹龙宫,可以唤醒观众的熟悉记忆,产生错位感;PVC斧子?唤醒装修经验;四氧化三铁的铁斧子?化学情境与民间故事形成混搭……这些包袱,可以看出想象力的突破常规。钱锺书说比喻,本体和喻体离得越远,效果越凸显;包袱也是如此,把想象力的丝线抛向尽可能远的地方,出人意料的效果更明显。
另外,相声作品的结构,也需要升级。在完整之上,还可以形成一种洋葱效应:进入一层,还有一层,层出不穷,形成一个类似套娃的结构。即在情节的推进点上,突然停住,生发出无数可能。每个可能都通向一个荒诞的情境,捧哏演员马上进行拦截、否定;逗哏演员钻这否定留下的空子,继续演绎另一个荒诞情境。逗哏演员的奔放荒诞如同风筝,捧哏演员的喝破如同风筝线,一个极尽可能夸张想象,一个迅速戳破以便重新生发。这一过程持续向下延展,直至把能蕴含的幽默能量吃干榨净。
仿佛一个魔术师,帽子里藏着兔子你能猜到;可是我把帽子设置成了旋转门,可能通往兔子,也可能通往鸽子、鲜花、丝巾、火车,并且层层递进,层出不穷,这是靠在想象力的边缘处不断突破、不断起舞的方法,让观众感受到带有智力超越况味的高级幽默。
除了这些创作维度之外,表演上,同样也要做升级。“说学逗唱”四字之外,“演”的维度要加强。说,是把荒谬告诉大家;演,是把荒谬展现给大家,后者观众接受障碍更小,现场效果也更火爆。包括贾旭明、李寅飞、李丁在内的许多青年相声演员,有意提高“演”所占的比例,把无实物表演、漫画式表演搬上相声舞台,结合曲艺“跳进跳出演人物”的传统,以演代铺、以刻画人物带动抖包袱,这也是有益的尝试。
老树着花无丑枝。只有一手抓继承、一手抓创新,活态传承,创新开拓,相声这门古老的艺术,才能生生不息、瓜瓞绵绵。
《 人民日报 》( 2019年01月31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