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网 > 艺术 >

画思当如天岸马——读王涛的大写意人物画

2016-03-14 08:50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画思当如天岸马
——读王涛的大写意人物画 



    孙 克
 
  好久不见王涛兄。听说他在皖南建了一座古色古香、清幽宁静的宅邸画室,到访过的朋友讲给我的时候蛮羡慕的。王涛兄成了隐者。去年,安徽省中国画学会成立,我去合肥祝贺时见到了担任名誉会长的王涛,今年潍坊中国画节又和他相聚。眼前的王涛兄,还是那样的爽朗、热情、厚实。虽然已入古稀之年,身板硬朗,和我们比明显年轻得多。
 
  结识王涛已近三十年,上世纪80年代的我们都还年轻,美术界的活动只要一声招呼就兴致勃勃的聚在一起。王涛兄从来是画家中脾气最好、笑得最开心的一个,他有一幅低沉宽厚的嗓音,唱起《三套车》这样的俄罗斯民歌,那才叫一个“婉转低回,余音绕梁”。在画家圈里,王涛是一位很有亲和力的人,胸襟开阔,性格和蔼,外圆内方。如今讲起来,像王涛这样的画家,论资格、讲成就堪称前辈,早已蜚声中外名满画坛,可是他似乎对于名利并不很热衷,这些年来却到皖南一隅过起名士逍遥的日子来。
 
  比较深入的认识和了解一个像王涛兄这样的画家,是要有些时间过程和下点功夫的,记得以前大家聚在一起高高兴兴的,就感到这个人好性格,和他开开玩笑也不恼,友情虽深,毕竟了解较浅。只是隔了多年,经历了多少寒暑炎凉,再见到王涛兄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还是那样纯真,他的声音还是一片赤诚深入我的心底。
 
  对于每一位成功的画家来讲,总归有其独特的成长环境和心路历程,既决定了他们在艺术的道路上走了多远攀登了多高,更是一个时代影响并成就了他们,而他的成功则影响他周边乃至更多的画家,一个时代的大师也就是这样炼成的。我近来读到王涛兄有关的访问记、艺术评论文章,尤其是他回忆青少年时期在芜湖一座古旧的大宅子的生活。那是一座有多重庭院的老宅,住着多户人家。在我的想象里“庭院深深深几许”,有些幽暗的老屋、青石板的天井,淅沥的雨声,敲打着一个少年朦胧的人生之梦。美术、音乐和文学哺育着少年王涛善感的心灵,上世纪50~60年代流行于国内的19世纪俄罗斯文化,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为代表的文学,列宾、苏里科夫、列维坦代表的巡回展览派的绘画,柴可夫斯基和强力集团的音乐,那样一种民主主义的人文关怀、深沉忧郁的现实主义精神和精湛的写实的表现技巧,给予我们那一代艺术的学子们真善美的心灵浇灌,的确是无可否认的。然而,王涛和我们这一代人的基因深处更有着民族文化的芽苗,当我们在饱尝艰辛的生命过程里,它们会苏醒、伸张并顽强的成长。皖南地区地处长江中下游,明清以来地方文化更为兴盛,文学方面有桐城派的散文运动,绘画方面则有新安画派出现,影响巨大而深远,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儒家道德文化积淀深厚,近代以来以胡适为首的文化大家的出现,决不是偶然的。
 
  在王涛兄接受记者访问的时候,他肯定了早年通过素描学习培育了造型力的作用。1977年为迎接建军五十周年全国美展,年龄只有34岁,他在那年创作的人物画《最后一碗炒面》,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也仍然呈现出较高较成熟的水平。主题与情节的处理恰到好处,深刻而感人。人物形象、形体结构无可挑剔,说明作者在技术层面已经能够胜任重大题材的挑战。而且笔墨也蛮熟练,虽然未脱60~70年代浙派现实人物画的流行风格,对于一位刚出茅庐的新手也是难能可贵了。20世纪学西方,中国人物画收获最大,素描教学的系统训练对造型能力的养成是至关重要的。有些人认为学素描冲击了文人画尤其是传统人物画,显然是偏激了。从清代改琦、费小楼的病态仕女形象,再到20世纪徐悲鸿、蒋兆和之后的现代人物画,那样的巨大跨越是无可否认的。王涛在1979年考入浙江美院(今中国美院)中国画研究班,那是“文革”结束后面向社会公平考试招收的一批研究生。和刘国辉、杜滋龄等同窗,至今他们都成了当代人物画大家。在上一年的北京,中央美术学院招收了文革后第一批研究生,培养出刘大为、杨力舟、陈丹青等,可谓人才济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个特殊的十年,百业俱荒,青年才俊无以上进,但是也成了人才储库,有理想的人经受了锻炼、体验了人生、读书学习,读懂了社会历史这本大书,成为人生驿站里做好准备的候车人,也终于挤上这等候已久的班车,成为同代人里的幸运儿。包括王涛兄在内的这一批出色的人才,30多年来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雨露,自觉的努力修为,积极的迎接挑战,踏实的做人从艺,成为美术界的骨干力量。
 
  了解王涛、重视王涛,看到他的艺术轨辙,感知他的心路历程,进而思考当下中国画本体精神和画家的文化担当。这或许是一道难题,因为对于人的理解从来不容易,更何况是对于经常“神游八荒”的艺术家们?古人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王涛在皖南筑起令人羡慕的幽居,啜清茗,寻微醺,弹古琴,品古诗,画古人,真有些仙风道骨、遗世独立的味道。我听到不止一位到访过“寄醉园”的朋友归来向我表达的艳羡之情,当然,他们随后回到自己的画室忙自家的营生去了。古人说:人各有志。有人喜欢清静,有人喜欢热闹。其实,中国的知识分子从来兼有儒家孔孟和道家老庄两种人生价值观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就是普遍的处世之道,进而为儒家,退则为道家,同样不失平衡。但是,在王涛兄退居皖南“寄醉园”的安排上,并没有什么进退的纠结,我感到那是他人生文化心态深藏的理想,就我所知的王涛兄一直是热爱生活,积极处世,宽厚和善,也是一位会享受快乐的人,这从他早年的广泛交游,多次参加全国美展,远赴欧美、日本、新加坡等地讲学、开展览,多年来积极参加中国美协、中国画艺委会、中国画学会的各项活动,他从来是一位活跃人物,另一方面,王涛兄又令我感到他对于人生的目标价值看得很透彻,感到他对名和利并不是那么汲汲以求,所以他总是心态平衡行动从容。在艺术上王涛兄则富有激情,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甚至有时显得不大“安分”:艺术视野和心胸相当宽泛,既有扎实的写实造型功力,又深爱传统文人绘画,曾经尝试吸收西方表现主义手法,可以说他在艺术上相当大胆,不大守常规而求突破,但又有所控制和分寸,不走极端,不钻牛角尖,这又是儒家“随心所欲不逾矩”的文化高度。要我说,王涛兄的确是一位充满浪漫精神的人,他的画是充满浪漫主义的、充满诗性的艺术。他的艺术筑基于传统文化的深厚底蕴和理想追求之上。
 
  “多难兴邦”可以用来形容20世纪的中国历史进程。人物画的发展堪称一枝独秀,即源于此。英雄主义—理想主义—崇高美学的主题、写实—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浪漫主义蜕化为美化拔高,这几乎是多年来艺术创作的主要现象。我在这里不想臧否历史,当画家们在历史的某个时段,创作热情得到激发的时候,的确会创造出感人的经典之作,董希文先生的《开国大典》的诞生就是如此。后来人时过境迁,激情不再,没有了超越时代的天才画家,即使高价重赏,无奈也仍然难以重现发自内心的激情和经典之作。
 
  这些年来,我注意到王涛兄的画笔下,出现了很多古人形象,那些伟大的诗人和经典的诗篇。读他的画集,仔细的品味,开始对他有所理解。王涛兄从古人身上得到灵感,可谓不断的“发思古之幽情”“以古人之醇醪,浇我胸中之块垒”。他早年很有激情的创造了反映革命历史和现实的人物画,如《最后一碗炒面》《迎春曲》等,也颇受好评。但他似乎更热衷于历史古人的再现,当他感到拥有创造灵感的自由的时候,他对于参展、获奖等这些大家都很关心的事情,他看得很淡。在他担任画院院长期间,已经在画古典人物的诗意图,我感到他是在释放内心深处的中华文化赤子的情怀,一发而不可收。我设想,应该是皖南这片积淀深厚的文化热土、是在徽派建筑的深宅大院那溶溶的月色中,在左邻右舍传来的悠扬琴声和邻家兄长令他羡慕的图画中,更是在一个青涩的少年的幻想中,深深的沉积下来的理想和追求。王涛兄的少年青年时代就是在皖南这块文化气息浓郁的地方度过的,也深深地影响一位画家艺术气质的形成。
 
  东方的中国是诗歌的国度,无论社会历史如何跌宕起伏,诗歌这条大河从无间断的浩荡流淌。古老先民讴歌的“诗经”是中华文化的源头,屈原、李白、杜甫、苏轼和各时代无数伟大的诗人们不朽的章句,千百年来流淌在人们的心头滋润着他们的灵魂。即使在沉沉的暗夜,我们都体验过唐诗、宋词,包括李白的豪纵、杜诗的深沉、苏辛的雄放、李清照的温婉,林林总总,如同无声的春雨浸润着抚慰着我们干枯的心灵。由此,我开始理解王涛兄把他的创作热情一股脑投入到诗情画意的作品里去的一些想法了。
 
  人们常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确是一种高度。但是,诗与画毕竟不是一回事。诗歌是语言文字艺术,相对抽象,而绘画是造型笔墨艺术,相对具象,这是绘画的特点,也有它的局限性。但是诗歌和中国画同样追求意境的表达,又是它们的共性。王国维论词提倡“境界”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伟大的诗人以其独特的心胸视野、炼就的千古名句,创造了令后人动情的诗的境界——氛围,而画家则是通过有形的画面和笔墨,营造出一种独特的、能引起观众产生视觉——心灵的共鸣,这是我们常说的“意境”。一是诗一是画,表达方式不同,但有共同美学追求。当画家通过古人和形象的再创造,并且以诗境、诗句与画面的复合,包括画家笔墨之美、书法之美、印章之美,这就是我理解的王涛艺术高明之处,于是我突然想起唐代诗人王勃在《滕王阁赋》里的名句“四美具,二难并”,用到我这文章里,可以解释为:“四美具”者,诗、书、画、印也。“二难”者,古人与王涛也。
 
  王涛作为画家的浪漫主义,是以大写意的笔墨体现在画面的。“写意”历来是中国画的精芒,也是中国文化的美学核心,诗就是写意追求的独特体现,诗情、诗性、诗境、诗韵,始终是中国画家们审美追求的圭臬。宋元以后文人画的兴起也缘于此,文人画家首先是文人,如果他是画家中的精英,腹中无文腹中无诗是不可想象的。但是,画家不一定是诗人,尤其是今天的画家,因为今人分工细致,所谓术业有专攻,让他们写旧体诗显然并非强项(当然也有画家喜欢写诗,可当别论),我时常想,不要勉强今天的书画家写“自作诗”,因为有号称善诗的画家之作,往往诗味全无,勉强读来味同嚼蜡。倒不如读读古诗把画画好,更能打动观众赏心悦目。观王涛兄之作,令人心潮澎湃者有之,如刘邦的《鸿鹄歌》(2010),幅面巨大人物众多。《醉八仙图》(2008), 可称神融意畅、结构紧凑、笔法酣畅、墨彩淋漓,格调很高。历史人物除了刘邦还有项羽,诗人有曹孟德,更多的是李白的造像,李白诗人的狂放浪漫,想象力的通天彻地,不朽诗句的撼动古今,似乎不断的推动着王涛的艺术想象力创造力,《白发三千丈》(2008),《李白送晁衡卿诗意》(2007),《江城如画里》(2007)等即是。苏东坡诗意图也是他的最爱,《明月几时有》(2008),《苏东坡诗意图》(2008),《大江东去》(2008)。王涛兄的浪漫中有沉雄,《短歌行》(2007),《卧薪尝胆》(2007)。还有柔情,《小红低唱》(2005),这是南宋姜夔的名句:“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真的令人回肠荡气。
 
  王涛兄的创作激情如行云流水,收放自如,他画郑板桥,也画庄周梦蝶,画明人小说的杜十娘的悲哀,也画范进中举的疯癫。总之,王涛兄是无所拘执的,尽显中国文人的本色。记得1962年我在李苦禅先生家的墙上,先生书写的一副对联至今难忘:“画思当如天岸马,画家自居人中龙”,那是老人家在难得的小春气候中抒发的豪气。我们应该庆幸今天过上的自在舒心的生活。
 
  文章写到这里意犹未尽,但是,文字的表达也是有其局限的,况且对王涛艺术的理解尚在浅层,略抒我对其人其艺的感想而已。更相信以王涛兄的成熟老到,攀登人生艺术的更高巅峰,更是大家对他的信心和期待。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6年03月14日   第 05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