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跨越文明的握手
张依萌
哈德良长城。
陈北辰摄
2017年,英国哈德良长城遗产委员会主席汉姆弗雷·维尔菲尔第一次来到中国。笔者作为中国长城保护研究机构的代表,与维尔菲尔共同登上八达岭长城。年逾七旬的他如孩子般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与兴奋,每走到一处有特点的遗迹,都好奇地询问关于长城历史和保护管理工作的问题。他拿起相机,边拍照边重复着:“太伟大了”“太漂亮了”“我要给我的孙子看照片”。维尔菲尔甚至半戏谑地说:“我不再为哈德良长城感到骄傲了”。
回顾历史,长城是防御的前沿,也是开拓的前哨
伟大的文明,有很多共同之处。广袤的土地和众多的人口,在赋予她们强大能量与无比荣耀的同时,也带给她们相似的危机。公元1世纪前叶,汉王朝彻底消除了北方的威胁。与此同时,在欧亚大陆的另一端,罗马帝国也迎来了极盛。在不列颠省巡行的哈德良皇帝不禁思考:当第九军团不再前进,北方的蛮族是否会卷土重来?6年之后,一道横亘不列颠岛中部、全长超过100英里(160公里)、拥有45座城门、百余座城堡和塔楼组成的“哈德良长城”横空出世。
哈德良皇帝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
如果我们翻阅文献,会惊奇地发现,哈德良长城在建成后的两个世纪,几乎没有发生战事,也没有出现在多少故事、传说和文学作品之中。这道墙并没有像斗兽场一样成为帝国的象征。当罗马帝国消亡几个世纪后,哈德良长城两侧已连结成一个国家——英国。
伴随人类的成长,人与人之间的物理距离越来越近,接触越来越频繁,但心理距离却越来越远。或出于生存危机,或出于贪婪,族群之间的冲突与争夺在所难免。在从小国寡民到地球村的转变过程中,战争成为人群之间分配土地和资源的常用手段。曾经有学者做过一个统计:在过去几千年间,世界上平均每两次发生战争的间歇,只有9年。冲突之后,是新的平衡、秩序与安全。
“天限华夷”。东方的长城,被看作文明的标志,将野蛮阻挡在外;罗马人也把人划分成墙内的“公民”和墙外的“蛮族”。修长城的民族认为自己是世界中心。当我们抹去国界,突破地图的传统布局,将旧大陆看成一个整体,才猛然发现,曾经不可一世的辉煌秦汉和神圣罗马也只是占据了两个“边疆”而已。
重新排序的历史事件提醒我们,长城不但是防御的前沿,也是开拓的前哨。罗马帝国诞生半个多世纪后才拥有不列颠省;而大汉立国80年之后,在河西走廊,华夏的旗帜才在反击匈奴的号角声中升起。十字军向着阿拉伯世界东征,而当时先进的伊斯兰文明却帮助欧洲打破了中世纪的桎梏;怛罗斯之役使大唐失去了中亚,东方的四大发明却藉此远播世界。
公元3至4世纪,危机与分裂在欧亚大陆蔓延。220年,中国进入三国时期;286年,罗马帝国始有东西之分;383年,前秦苻坚大帝统一天下的梦想,在偏居江南、却自诩为中华正统的东晋小朝廷面前彻底破灭;危机四伏的罗马帝国也在这一年弃守哈德良长城。
历史证明,长城并不能隔绝内外。罗马军团中的哥特人,汉军骑士中的匈奴人,是“我们”,还是“他们”?公元5世纪,当入主中原的鲜卑勇士,也开始修建自己的长城,长城内外终于融为一体。
放眼未来,长城保护是文明的延续,也是国际合作的契机
英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瑟夫·罗德亚德·吉卜林曾写道:“当你以为自己到了世界的尽头,却发现目力所及的地方升起了真正的炊烟。炊烟之下,是无数的房屋、庙宇、店铺、剧院、仓库,它们像骰子一样分布在这条绵长起伏的城墙下。”曾经的疆场,如今已是家园。
时过境迁,长城的管理者从将军变成学者,军事壁垒转变为桥梁和纽带,边疆危机转变成遗产保护的契机。
哈德良皇帝也许不会想到,帝国的宏伟边墙如今已是残垣断壁;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不列颠省如今成为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领地;更不会想到,他们竟然把这些残垣断壁看作自己的精神财富,加以研究和悉心保护。
现代英国人从1880年开始关注哈德良长城的保护与管理,并于1928年将其纳入法律保护范围。他们建立遗址公园和专门管理机构,沿着城墙残迹建起国家步道,迎接四面八方的游客;他们重建哈德良长城的部分段落,穿起古罗马军团的服装,再现2000年前的辉煌;他们在夜晚将哈德良长城点亮,使这条残垣断壁不再卑微。
在百余年的哈德良长城保护史上,有经验,也有教训。英国人也曾为了经济目的拆毁遗迹,也曾用水泥将城墙抹平。管理理念和制度的发展完善需要过程。如今,英国哈德良长城保护机构已经能够得心应手地处理涉及长城保护的很多复杂情况,诸如在沿线3郡12县和两个政府行政区90%的私人土地上,与50多个机构和700余名私人业主进行沟通和协调。
如何保护管理跨行政区分布、人文与自然环境多样的大型遗产,是一个世界性难题。
相较于哈德良长城,中国的长城更加庞大和复杂,但保护工作起步却晚了半个多世纪。1987年,英国的哈德良长城与中国长城携手跻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中国长城保护工作开始奋起直追。
30年间,数百项长城修缮工程得以实施:2006年,中国长城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法律文件——《长城保护条例》;2012年,历时6年的全国长城资源调查与认定工作取得决定性的成果,我们第一次摸清长城的“家底”——行经15省404县,全长21196.18公里,现存43721处遗迹,并绘制了精确的全国长城分布图;2016年,在《长城保护条例》颁布10周年之际,国家文物局在金山岭长城脚下向社会发布了白皮书性质的《中国长城保护报告》……
在日前结束的中英文化遗产高层论坛上,维尔菲尔与中国专业长城保护管理机构、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长城项目组的学者们举行了历史性会面。双方学者分别介绍了中国长城与英国哈德良长城的遗产保护管理经验,并充分探讨了未来开展国际合作的可能性。
通过交流,笔者发现,哈德良长城与中国长城在历史及保护管理等诸多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欧亚大陆两端的文明曾经是如此遥远,但我们无需为曾经的擦肩而过遗憾,只因为如今的相会,是如此亲切。
在21世纪,不列颠岛与河西走廊,已经成为“一带一路”的这一头和那一头。曾经视对方为世界尽头的彼此,已近如邻里。几番滚滚狼烟消散,旧日声声驼铃依然回响。绵延不绝的长墙和烽燧,已卸下战甲,侧身倾听,期待着新的旋律。再次唱响的,将是全人类携手前行的祝福,而不再是刀光剑影的悲壮。
《 人民日报 》( 2017年04月16日 07 版)